贝衍舟笑笑道:“我那时候只道是自己必死无疑,我但凡一死,弇洲派便从此绝迹。我派主张避世桃源,不问对错,不辨正邪。世上很多人从来都没听过这个门派,我这般一闹,也算是在最后关头,在人眼底心底烙些印记下去,好教我这一派苦心孤诣的技法虽然难以流传下来,但也算没白白在世间走上一遭。如今听他们到处宣扬,讲得神乎其神,正遂了我的意,不是很好吗?他们把故事编得越是夸张,我越是喜欢。”他性喜显耀炫技,想来门派规矩中的“避世”二字,和他极其不合。
文方寄道:“你不会死的,樵大哥人很好,他一定会救你。日后你收些徒弟,重新开山立派,光耀门楣,也是一样的。”贝衍舟和他拌嘴道:“徒弟有什么好?开山立派又有什么好?我家的基业,毁在徒弟手上。你家宗族遭此大难,也是要靠什么绝学秘籍开山立派所埋下的祸根。如果从来就没有这些,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倒霉祸事。嘿嘿,什么宗亲,什么师徒?还不如我造的那一群傀人来的真情至性,从不作伪。哪一日我要开宗立派,里里外外,从传功师父,到几代弟子,全部都是傀人。再吹起法螺,闹起大会出来,把武林上顶尖的好手都请过来,好好戏弄一番,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百年大派,文成武德。唔,不如设个彩头,就像你家的十二楼一样,让他们你争我夺,来抢一本秘籍,等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翻开秘籍,我也不骗他们,那时候拿到一本教他们如何制作如此精巧的傀人的图谱,也是天下无双的技法,很对得住他们了。”
要是换做往常,他这般不正心术、歹毒心思,自然是当得起一声“歪门邪道”,文方寄定然要大声斥责,但此时听来,却已然觉得不同;想他经年活在一群假人之中,只能和它们相伴说话,想必极为寂寞,又分外自责,拗抑之下,性情便变成这般古里古怪了。他知道来由,心中一软,当初那些正义言辞便出不了口,道:“你不想收徒弟,不想开山门,那也没什么。我以后时时陪着你,你不寂寞了,那旁人的热闹,也就没什么好瞧。”
他却不知自己这几句切中肯綮,正击破了贝衍舟装饰在外头给别人看的模样。半晌微微一哂,道:“小孩子家的胡话。你又能陪我到什么时候?莫说你日后自己不娶妻生子……哪怕被你家里人看见和我搅混在一起,也要罚你杖重。日后你长成堂堂君子,就凭曾经交过这样的朋友,江湖上人便要瞧你不起。”
文方寄听他说到娶妻生子,脸上一红,但也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去。他情窦初开,根本不明白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娶妻生子仿佛是天经地义,周围除了和尚道士,哪个男子不娶?但如今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好,远远没有和贝衍舟一起来得紧要,但却又不明白道理何在,一时间怔怔没接上话。贝衍舟看他踯躅不语,叹了一声,也不在说话,转头细去磨手上的功夫。文方寄见他面沉如水,之前轻快调笑的说话神态全不见了,心想自己刚才不答话定然惹恼了他,连忙说道:“我就算将来娶妻生子,也还会常常陪你的。”
贝衍舟却不再理他,转头对一直被他俩冷落一旁当做空气的王樵笑道:“樵老弟,你看这个做得还合式么?”他嘴上和文方寄聊天,手上却没有停手,这片刻功夫,居然将那锭金子打磨成了一面既薄且轻又足够坚韧的面具。也的确是他心思缜密,头脑更极其聪慧,今日见王樵手里偷摸摸捏着那先前破了又补过的狐脸面具,被水浸湿后再晒干早变了形;而昨日戴面具那人又不见踪影,王樵又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头早有了计较。他本就是做傀人的行家,这时候不过是略施小计,雕得脸型宽窄高低无一不合,便有几分似喻余青原先的模样,可凡戴面具的人一般都忌讳太像本尊,因此他在眉眼之上,照着原先的狐儿脸面具,多加了几分狐仙般的邪气,看上去便有些出尘脱俗的妖惑之感。
王樵看得呆了,这才佩服贝衍舟身为“弇洲先生”的玲珑心思和聪慧本领,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贝衍舟笑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只因那位仁兄也是救我命的恩人,可却似乎和我有些误会,好像总瞧我不太顺眼。我做这些花头巧匠出来,托你的面子送去,还望能释嫌一二。”
王樵尴尬一笑,他当然知道喻余青为什么瞧贝衍舟不顺眼,还不是因为他要替贝衍舟疗伤,又答应梅九他们上鬼蟾山救人,按喻余青的想法,他们泥菩萨过江正是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凤字吸收了贝衍舟身上的蛊毒毒性,似乎盘桓在他掌心不走;他自己没有武功,更不会祛毒使蛊的法门,他越是救人,这毒性岂不是越深入自身?如今虽然王樵说是没事,可待他人救得多了,这毒性难道不会反噬?
但喻余青知道但凡三少爷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从来拿定主意便说一不二;他阻不住王樵,更兼昨夜二人旖旎情景,今日里见面便尤为尴尬,他把面具给了王樵,更无意以如今的脸孔于众人相见,因此今天数人买置打点上路,他居然自早至晚从未露面。王樵心知他必然就在左近,却迟迟见面不得,虽无紧要,却也如思渴水,因此露出一番傻里傻气的傻相出来。
如此一路行来,沿途居然没遇到阻拦。只是过得数日,贝衍舟身上的毒蛊又将发作。王樵单凭自己是没法运气行功的,但心想若要喻余青相助,他定然又会生气迁怒,还不如不叫他知晓,于是便拜托梅九援手。梅九刚才答应,便听车外格地一声,那蒙面人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外面,冷冷说道:“送佛送到西,还是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