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明点了自己穴道,堪堪止住流血,一抬头时正看见她翻身倒旋的那一招,与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场景叠合在一处:当年有一个年轻人正是这般身姿夭矫,恍若云中飞龙,从火上掠过,已将他掷如火中的那本书册拈了出来,正是同一招“白衣渡世”。他怔怔唤道:“……潜山?……”
那少女一怔,原本身形一缩,仗着身量娇小钻入喻余青怀抱,双掌“推窗望月”,正要趁机撞他胸口,再反格下颌、袭他喉头。这一声唤传来,竟顿了一顿,就是这一霎之机,喻余青胸口蛊根陡然暴起,将她身子重重锁住,猱身一滚,身形拔地而起,居然向再上一层楼冲去。
他心知卑明重伤、王樵昏迷不醒,自己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几时,一味在此缠斗绝无胜算,因此趁着自己尚且保有神智,带她走得越远,另两人便越是安全。他缠住玉儿,一路飞奔上了顶层,已然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控制这蛊的力量,猛地摔出丈许。突然听得夹板响动,隔板翻开,一个少年从隔板内一跃而出,正是石猴。他手持利剑,迅疾无比地斩向缠住玉儿的蛊茎,这一下来的太奇,只唰地一剑,那茎鞭已断,黑水横流。此时蛊根已然深入喻余青四梢神经,这一剑犹如斩断他四肢一般,一声痛呼,几欲晕去,急向后退,一脚便踏入铁索阵中。
这二人自幼便在这楼中长大,何处暗门机关、套层夹板无所不知,要上楼来也不必如其他人那样走楼道,从隔板内侧的链索就可以攀上。是以群豪都不知他二人上楼来了,玉儿从八层的墙板中钻出,自然可以无声无息地陡然你出现在卑明身后,持匕首扎入他后心;石猴则攀上顶层,这是陡然如神兵天降,任你是绝世高手,也挡不住他这一下偷袭。
玉儿脱出桎梏,喝道:“开铁索阵!”二人迅捷无比地扳动机括,抽动铁索,铁链阵法变幻,对他们来说早已熟记于心。喻余青脚步虚浮,浑身剧痛,勉力间冲不出这阵索,没数合便被锁在那狭窄佛龛当中,动弹不得。石猴一下奏功,拿住了喻余青,颇为自得,笑道:“青哥儿莫怪,当初在这楼里是我们帮你解开这锁链,如今再帮你捆回去,也不算我们占了便宜。一命还一命,那时若不是我们救你,你也活不到今日。如今你这副模样活着也不比死了好多少,倒不如帮帮玉儿,就权当那日我们没救过你……”他低声道,“她还差一步便可以突破关隘,神功告成,我们便可以摆脱那鬼魂了……”
喻余青想说那已然不是玉儿,浑噩之间,哪里说得出来?身体里五脏六腑之间恍若战场,一点点将他蚕食吞没,他胡乱之间痛楚难耐,伸手在皮肤上抓挠,居然从衣囊中摸到一枚残存的玉珠,心中一动,急忙将玉珠攥在手中,果然正是当初玉儿还他的那一枚青玉,由于在蟾山的香炉里淬过香烟,更兼是王樵当初送他盘发用的上等好玉,有着凝神定心的效用,这些年来日日带在身边兼怀故人,也满养了思念之气。一握入掌中,登时一股清凉温润之意直达灵台,便仿佛见到那个人在身边一般。他稍稍定心,压下心头一口烦恶血污,道:“她不是玉儿……”余光里却见银刃一闪,一枚暗器居然朝石猴背心悄无声息地袭来!
喻余青当初与这一对少年少女陌路相逢,不打不相识,又曾蒙他二人相救,实在无法袖手不理,不及出声示警,更无多余力气,只来得及抓过铁索,劲力直透过去,那一头铁索还握在石猴掌中,此时被微微一撞,将他推开半寸,只听卜地一声,原本要没入他心脏位置的暗器偏了半寸,刺入神堂穴,人晃了一晃,一声未吭便倒撞在地。喻余青也同样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清明气力,再也无力与自身那汹浊怪蛊抗衡,神智一昏,向无边黑暗当中坠去。
“玉儿”隔得远了,没看到那铁链上几不可见的轻微一振,只当自己一击即中,浑不在意倒地的石猴,掐指推演那地上归元阵法,依据数理扳动那隔板机括,只听得整座楼中套层内铁索搅动,机关尽皆发出巨响,不多时,楼底传来轰然断响,好像有巨石落地,水声倏然而止。那铁索阵上的锁链全数归元,阵眼当中露出一阙圆形石门。借了少女身形的老人将石门轧开,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居然直通中空山腹,里头叫声、骂声、求救求饶之声连绵不绝,人声鼎沸,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将死的恐惧出来,在空空的山腹当中四处碰壁,回音轰然。
他看着这一切一如棋盘算尽,在这儿合龙,在这儿提子,输赢过后在趁手抹去,黑白里不见喜悲。又不由得想到那一盘棋,棋至终盘,围绕劫争,一方不断紧气开劫,另一方不断提劫抵抗,回环往复,交错缠绵,难分胜败,也是这么一番景象。
那时他提子落子,仿佛指尖拈着是欢喜哀愁,既怕被人看破,又仿佛被人算尽。赢也赢不下,输也输不尽,一盘普普通通的棋,怎好却似活了一般,横竖间都是患得患失,焦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