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看不见沈忘荃身上的情形,但大概也猜得到一二,只觉得脑袋里血气上冲,也不知是自己的情绪,还是旁人的情绪,只觉得又是愤懑、又是羞耻、又是悲凉、又是伤心,那些环绕着身遭的视线,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剔骨而入,几乎要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剜出一个个血洞来。嗡嗡的低语远远地笼在人群上头,像一层压得极低的雨云。也有人不敢置信,替沈忘荃开脱道:‘他说的空口白字,污人清白,如何能信!沈兄何等人物,即便……即便……也定然是受他胁迫。’又有人道:‘单凭沈先生的本领,谁能胁迫得了他?’有人已经心生轻视鄙夷之意,怃然道:‘那也难说得很。他们师兄弟间的家务事,这个,这个……’也有人兀自不信,抢前来喝骂道:‘沈大侠,是不是这人有什么把柄,故意侮辱要挟?哼,要不是大家看在沈大侠的份上,谁会上你鬼蟾山来,和这等邪魔缠夹不清?’他话音未落,突然没了声息,众人尽皆一声惊呼,头上仿佛突然下了一阵温热血雨,那说话人的头颅已经被削飞在了半空,身上只剩下碗口大一个腔子。那蟾圣纵声长笑,声似蟾吁,气时而极饱,时而极虚,仿佛是一项诡异的内功修法。他单手捏住沈忘荃的下颌,道:‘荃儿,他们不信呢。你自己告诉他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我胁迫你,……呵呵,哈哈哈哈!究竟是你胁迫我,还是我胁迫你?’
那一切混乱又朦胧,抽离又晃动,像是装在一颗水滴里,又被黑色的烟雾笼住了。有人似要抢来给沈忘荃披上外衣,遮掩他身上难堪痕迹。周围人影晃动,刃光时现,似有人正战成一团。蟾圣喝道:‘不许穿上衣服!我要你赤条条地,把这付丑怪模样也让各位英雄们好好品玩品玩。’众人中有与沈忘荃交好的,忍不住起身喝骂:‘汝凤生!你欺人太甚!!’
视野尽头,那清癯病峙的男人冷冷一笑:‘我欺谁了?他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踹上一脚还会自个儿缠过来……你瞧,荃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沈忘荃轻轻掣开拉住他的旁人手臂,低声道:‘他有时头脑不甚清楚的……莫跟他计较罢……’居然当真将身上旁人脱下替他遮掩的衣裳再缓缓褪下,露出那些轻重不一、惨不忍睹的欢虐痕迹。众人中有人露出失望之极的神情,有人长叹一声,转头便走,有人摇头斥道:‘怕也是我们看走了眼,认错了人,你若是这般品行,却让人成日里唤做圣人,岂不是不知廉耻?’沈忘荃苦笑道:‘圣人二字,我是担不起的,但却也不是我让你们叫的。’有人怒摔袖道:‘难道众人奉你号令,以你为尊,你却自甘下贱?罢了、罢了!’有人则问:‘沈忘荃,为了这疯疯癫癫、命不久长的魔头,你自己一世英名,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全都不要了么?’
蟾圣怒道:‘你说谁疯疯癫癫、命不久长?’他话声未落,人已闪到近前,快得匪夷所思,一剑泼喇喇如流星赶月,便要将那人舌头割下来。沈忘荃情急之间,旋身而起,两指一挟住剑尖,硬生生阻住剑势,叫道:‘快走!’那魔头怒火中烧,骂道:‘贱人,你敢拦我?’那长剑一拧,居然从他挟住的二指之间削入肉掌,在掌心中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将整个手掌纵削断开,只剩皮肉相连。沈忘荃痛得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那痛楚随着记忆刺入脑髓,浑身都如坠地狱,王樵抱住脑袋,要运起浑身力气,才能抵抗那从这旁人回忆中带来的通感,许许多多情绪仿佛河流,一并涌入,无法抗御尽皆混淆在一起,在周围一片发喊声中,恨不得提剑上去杀了这人;恍惚中有人也在叫道:‘今日无论如何,大家齐心协力,杀了这魔头便了结了!沈大侠于我等有再造之恩,这等寡廉鲜耻的丑事,也烦请各位便当没看见,万万不能让人传扬出去,有辱清名——’
周围人声纷乱,却此起彼伏答道:‘这个自然!’
他只觉得自己提起剑来,恍如魔怔一般,一时也甚至忘了害怕,整个脑袋被某种情绪所完全占领,举起那柄剑来,恨不能将那蟾圣千刀万剐。只听有人在耳边猛然喊道:‘隔开!’好像灵魂被撞钟的杵子狠狠捣中心口,突然一个激灵,心道:“不对!”登时从沈忘荃的视野里摔了出去,跌开老远,也终于不觉得疼了。他低头看时,自己手掌当然完好无损,但手中那柄剑的辉光却黯淡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