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喻余青的记忆里,王樵打小便一点也不怕鬼。家里老大、老二要是给关去了祠堂抄经,那一夜过来,两眼总是肿得像个核桃,赌咒发誓再也不去了。那小小孩童在偌大的祠堂里头呆一宿,只听得风响,周围连人影也没有,烛火也不能多点一盏;看守祠堂的老蔡头是个瘸子,背弓得像只虾,一双浊白的障眼,多看一眼都吓人得很,仿佛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但凡被罚跪祠堂抄经了,便只有一个蒲垫,一豆油灯,断没有地方可以歇睡,那外头风声呼号,里头牌位的长影倒在纸上摇晃,便似无数鬼魂在暗中游荡,喁喁私语。
王樵是去祠堂最多的。在他年纪尚小时,因为得不少武学大家赞过一句根骨上佳、心性更难得,是习武的好料子,王佑稷还对他存了点求上进光耀门楣的心思,逼他晨昏课练。后来连老大、老二也将最最根基的几套拳法、步法和掌法学全了,虽然资质平平,至少遇上泼皮无赖,还不至于被人绑票;但只有这位三少爷简直是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王佑稷恨铁不成钢,每每他逃了教习,便总是罚他来祠堂里添灯油、抄经书。王樵也笑嘻嘻的,仿佛比起让他打坐练功,他都宁愿在这空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更有趣味。那时候晚上要敬祖,自然是不能吃食,白日里喻余青来给他送饭,便偷偷多带一些。每每去时,王樵早早便帮老蔡头下地浇粪,再给烛台填好油,等太阳起来,就找一处舒服的堰子,穿着他的绸缎衣裳躺在黄土地上。老蔡头养的大公鸡有时候绕着他打转,还站在他肚子上,任他捋着那长得油光的尾巴毛。喻余青羡慕得很,可他一过去那公鸡便跑了,他也想要捋那尾巴毛,那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可总是不能得逞。王樵拿着最新的画书来看,上面画的志怪演义之类,若在家被抄了出来,那可是顶顶头的大罪;他但凡从书馆得了新的,就都偷藏在祠堂里,垫在牌位下头,神不知鬼不觉。老蔡头和那头大公鸡总也不能出卖了他。
喻余青当时问他:你这样不敬祖宗,不怕祖宗的鬼魂来罚你么?
王樵歪着身子抄经,头枕在他腿上,左手拿笔,写得也似模似样——反正这经是拿来供着的,又不用除了家里祖宗的鬼魂以外的第二个人来看。他左右手轮换着开工,力气就省下很多。听那时候小阿青这样问,反而笑了:祖宗为什么要来吓我?你当他们不想看画书,只想成天看经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阿青也无言以对。王樵便说:待我百年以后,阿青可千万不要给我供着经,那怕闷也闷死我了。
喻余青笑他:你那时死都死了,还能再闷死一次?
王樵正经道:我一觉着无聊,便想睡觉。死了以后又更加无事可做,成日里躺着,成日里的无聊,再让我看经,我便一直睡觉了,那不也和又死了差不多吗?
喻余青想了想,照你这么说,鬼魂还是经常出来遛弯的好。
是呀,王樵说,人家晚上出来活动腿脚,想和人逗逗乐,唠个嗑,很不容易,我们怕什么呢?还是自家的祖宗,难道还会害了我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