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边一抹火烧云迤逦山河。
破庙中,一僧人、一少年以及一条小蛇成掎角之势对坐着。
小蛇跑了几次,都被少年抓了回来,少年将小蛇甩得晕头转向,小蛇再也不跑了,乖乖地盘在那里。
「唉。」和尚叹气,「并非我不想教你,而是那几招你根本学不会,学也只学个花架子,使不出它的威力。」
「你教都没教都知道我学不会?」
「你有内力吗?」
「没有。」
「你会轻功吗?」
「不会。」
「这不就得了?那套拳法只有内力深厚之人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顾娇抓起小蛇。
和尚脸色一变,伸出手:「慢着!我话还没说完!」
顾娇的动作一顿,小蛇倒挂在半空,配合地吐了吐毫无杀伤力的蛇信子。
和尚定了定神,瞥一眼草席旁的红缨枪,说道:「你的兵器是枪,我教你一套枪法。」
唔,和尚还会枪法。
顾娇目前的枪法是老侯爷教的,统共没几招,作为杀招的更是只有一招。
那是老侯爷根据她当时的情况为她选择的,事实上伴随着她实力的恢复,那招枪法确实不大够用了。
和尚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红缨枪,走到庙堂外的空地上:「看好了。」
他长枪点地,眼神一凛,气息刹那间流转,如有看不见的风刃在这片天地中肆意席卷。
顾娇明显感觉到和尚的气场变了,其实仔细想想,这个和尚一直很多变。
从他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他会武功的气息,所以第一次他掉进陷阱,她才没觉得有多奇怪。
但他在击杀天狼时所爆发出来的可怕功力让他看上去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真让顾娇形容,顾娇又形容不出来。
或许……像是佛,堕入魔道的佛。
而眼下,佛气魔气都没了,他长枪舞动,立於干坤天地之中,一身浩然正气,连那一双桃花眼都变得格外正经。
「这是什麽枪法?」顾娇呢喃。
和尚打完最后一招,将长枪抛给顾娇:「好了,到你了。」
这杆长枪很重的,他就这麽抛过来,也不怕她接不住吗?
长枪上不知有意无意,带了一丝和尚自己自身的劲道,顾娇当真差点儿接不住,她稳住下盘,将长枪重重地插在地上,这才没被掀倒在地上。
和尚微一挑眉:「哟,接住了。」
「所以你是故意的?」
「试试你恢复得怎麽样,你要是体力不够,那麽接下来的几式我还不能教你。」
他说的是「试试你恢复得怎麽样」,而不是「试试你原本的力气怎麽样」,几字之差,涵义天差地别。
他知道她受伤前是什麽样。
那她可不可以认为,五天前她在对战六名太子府锦衣卫时,他早就在了。
他一直暗中观察,直到她不行了才出手。
「怎麽还不动手?是没记住?那我再打一遍给你看。」
「不用。」
老侯爷教给顾娇的枪法为顾娇打下了非常坚持的基础,一些复杂的招式她基本都能看懂。
唯一就是她的伤势并未痊癒,体力上的确欠缺一点,但又不用去杀人,只是练枪的话足够了。
和尚站在门口,一瞬不瞬地看着顾娇:「第一式。」
第一式是最简单的,与老侯爷教给顾娇的最重要的招式并无太大不同,但枪头挑高了两寸,刺出去所需的力道大了两成不止。
顾娇收回红缨枪,调整呼吸,自言自语道:「看着简单,没想到如此耗费体力。」
和尚解下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娇,说道:「第二式。」
第二式的难道增加了,顾娇一个跃起,长枪自上而下,狠狠刺去。
她的角度与和尚当时刺出去的角度分毫不差。
只看了一遍便能模仿到这个份儿上,着实有些令人惊讶。
这两个招式打完,顾娇的体力耗了一半,伤口开始痛了。
和尚却并没有让顾娇停下来的打算。
「第三式。」他正色说。
好像自从和尚耍红缨枪开始,一直到现在看着她练枪,和尚的气场都与她曾经见过的不大一样。
第三式是式中式,有个迷惑人的虚招,对速度以及身体柔韧度的要求极高。
也就是顾娇自从穿越来此后从未停止过锻炼,否则非得把自己的腰给折了。
这一式打完,顾娇气息微喘。
和尚颇为意外地看了顾娇一眼:「居然还有力气。」
顾娇一口气打完全部的招式,说是全部,其实只有五式,但每往后一式,其难度都是成倍叠加的。
和尚喃喃道:「这丫头,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分三次练完的……」
顾娇双腿发软,随时都要倒下,但她用红缨枪撑住了。
她抬手,抆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道:「还有吗?」
和尚愣了愣:「还有。」
他顿了顿,似在犹豫,彷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三式。」
顾娇累成狗,两眼冒金星,没察觉到他神色里的纠结,她将红缨枪递给他:「我喘两口气,你再开始。」
不然她看不清。
和尚拿着红缨枪站在暮色之下的空地上,夜风拂来,将他的僧衣吹起,衣袍鼓动,他凝望苍穹。
「我可以了。」顾娇说。
和尚没动。
顾娇歪了歪头:「和尚?」
和尚握着红缨枪的手紧了紧:「既然你要学,我就教给你,不过你记住了,你不能用这套枪法为恶,不得用它伤及无辜,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
顾娇坐在门槛上,托腮看着他:「你突然这麽郑重,我有点不习惯了。」
后面三式的难度不是前六式可以比的,顾娇看是看会了,只是真正全部施展出来还有些力不从心。
「今天先练到这里。」和尚说。
「哦。」顾娇收了红缨枪。
俩人练了一晚上都没顾得上吃东西,和尚去破庙后的小溪里抓了两条鱼烤上。
他又去附近摘了点野果。
等他抱着一堆野果回来时,两条烤鱼已经只剩骨头了,顾娇的腮帮子鼓鼓的,小嘴动得飞快,正在努力消灭罪证。
和尚原地炸毛:「你怎麽又吃完了!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啊!」
顾娇鼓着腮帮子,像极了一只进食的小胖松鼠,含糊不清地说道:「消耗太大,饿坏了,没忍住。」
和尚:「……」
和尚又去抓了两条鱼,这回他可一步也不离开了,坚决谨防某人偷吃。
小蛇被顾娇放走了,毕竟也没它什麽事了。
和尚专心烤鱼。
顾娇坐在干草上,从小背篓里取了棉布细细地抆拭红缨枪,像抆拭一件珍宝。
和尚看着她抆拭红缨枪的样子,薄唇紧抿。
顾娇察觉到他的打量,朝他看去时他已经移开视线,继续去烤鱼了。
话说,和尚从没问过他为何出现在昭国,为何作男儿身打扮,又为何遭遇太子府的锦衣卫?
是他对她的事一点儿也不好奇,还是他早就——
和尚冷冷一哼:「别看了,看也没用,不给你吃!」
顾娇的思绪被打断,顿了顿,还是决定问他:「你叫什麽名字?」
和尚是没有名字的,她问的自然是法号,譬如净空就是一个法号,只是净空喜欢这个名字,还俗了也还是叫净空。
顾娇问完暗暗寻思了一下,和尚会叫个什麽样的法号,结果就听得他轻声说了一个字。
顾娇一愣:「蒸?蒸什麽?是蒸兔子还是蒸排骨?」
和尚咆哮:「你脑子里除了吃的还能不能有点别的?!」
顾娇:不能,这几天饿坏了。
和尚叹了口气,拿起一截枯枝,用燕国文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峥。」
这个字啊,看来不是法号了,是他的俗家名字。
和尚结束了这一场谈话:「时辰不早了,你赶紧睡吧。」
顾娇:「我想吃鱼。」
和尚:「……」
又吃了一条肥美多汁的烤鱼后,顾娇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心满意足地睡了。
……
夜里,顾娇做了一个梦。
来盛都后她做的梦明显比以前多了,但有意思的是,她醒来后基本上都会忘记,而在梦里,一切的记忆又彷佛是串起来的。
譬如,来到梦里后,她就记起了那个开满响铃花的院子,以及那块没有墓碑的坟地。
今晚却既不是院子,也不是坟地,而是一望无际的战场,金戈铁马,血染黄沙,无休无止的厮杀,不断有将士倒下,血雾将天空都弥漫成了血色。
万千枯骨之上,一个身着银甲的男子骑在同样披着银甲的黑风骑上,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握住红缨枪。
他的银甲上早已布满血迹,然而他眼底没有一丝退意。
他望向眼前的千军万马,一字一顿道:「我轩辕家的儿郎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屈服!」
下一秒,梦境里的画面转了。
还是这个男人。
他身着银甲,站在营地总,看着对面的官员冷声道:「反?我轩辕家就是反了又如何?天道对不起我轩辕家,我轩辕家就逆了这天道!」
「音音……音音……」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画面又变了。
他的声音在这个画面里格外温柔与宠溺。
只不过他的样子就实在惨不忍睹了一些。
他的肩膀中了箭,大腿也中了两箭,他躺在地上,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