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着,外面又进来几个人,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斯斯文文的不像是出来混的,他们是安太银行信贷部的,冯茹用房证作抵押借了二百万,如今连利息都不还了,所以他们来催一下,下一步就该是法院执行庭的人登门了。
家里这叫一个乱,但老太太却非常平静,她稳稳坐着,一言不发,而冯茹已经急哭了,刘彦直问老太太:“老奶奶,这照片上的人是您年轻时候?”
屋里太吵,所有人都在用最大的嗓门吵嚷着,老太太听不到刘彦直的问话,将手放在耳畔,摇摇头。
刘彦直做了个手势,双手堵住耳朵,老太太很聪明,慢条斯理的从膝盖上已经破损的小被子里揪出两朵棉花塞住了耳朵,而其他人依旧在吵闹,满屋子唾沫星子横飞,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全都闭嘴!”刘彦直气沉丹田,大吼一声。
屋子里人多,本来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狭窄无比,空气流通都成问题,刘彦直一声吼震得他们耳朵里嗡嗡的,眼前全是小星星,窗户玻璃也出现了裂纹,其实刘彦直没卯足全力,因为他怕伤到老太太和冯茹,真要敞开了嗓子吼,这屋里的人全都得耳膜穿孔变成聋子。
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懵圈了。
刘彦直继续问道:“老奶奶,这照片上的人是您年轻时候?”
老太太点点头:“是啊,我十七岁的时候,那是1948年,龙华机场迎来一架美军赠与的客机,大家都拍照留念来着。”
“您家是不是有一辆罗孚轿车?”刘彦直接着问。
老太太露出狐疑的神色,还是从容作答:“是的,那是国民政府航空署给我父亲配的专车。”
刘彦直点点头:“好的,那就是了,大家都散了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你他妈谁啊?”财务公司的老几横眉冷目,下巴挑衅式的向前伸着,“咋咋呼呼的,就你嗓门大是吧。”
刘彦直说:“对了,我嗓门就是大。”
那家伙伸手搡了刘彦直一把,被他顺势揪过来,挨着他的耳朵大喊一声:
“啊!”
所有人全都迅速捂住了耳朵,他们并没有受到点对点的攻击,但是声波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只是冲击没那么强而已,但也感到满心说不出的难受。
被刘彦直直接声波攻击的可怜虫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完全傻掉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不断地回响,他耳朵里流出一股鲜血,耳膜破了。
刘彦直做深呼吸状态,全部人再次捂住了耳朵,可是他并没有再次狮子吼,而是轻轻说:“还不走?”
讨债的转瞬间走的一干二净,耳膜穿孔的老几也被同伴们搀扶着走了,这回遇到的情况太离奇,他们再不走,半条命都得搁在这儿。
屋里一片狼藉,冯茹惊魂未定,面红耳赤,她偷着将房证抵押的事情并未告诉奶奶,所以这会儿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去拿了拖把来打扫卫生。
刘彦直拉了把椅子坐在老太太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记得我么?”
老太太将耳朵里的棉花取出来,问道:“您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么?”刘彦直重复了一遍。
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刘彦直,有些困惑:“您是……”
“刘彦直这个名字你熟悉么。”
冯茹抬起头来,纳闷的看了刘彦直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和奶奶套起了近乎,不过这总归是好事。
老太太摇摇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刘彦直提醒她:“1949年的元旦你有印象么,发生了什么事还记得么,那时候你在上海吧?”
老太太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我记得,当然记得,那天晚上,龙华机场出了事,一架美国军机被人劫持,虽然后来飞机安全回来了,但是死了好些个人,飞机也受损严重,为此龙华机场和航空署很多人被惩办,我家也被牵连其中,因为是我帮着那个地下党的谍报人员爬上正在起飞的运输机。”
刘彦直无语,自己被当成了地下党特工,这肯定是那几个美国飞行员为了推卸责任胡说八道导致的结果,反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国民党政权就逃台了,是是非非没人查的清,当年的小姑娘家境优越,坐司机驾驶的罗孚轿车,按说应该能迁往台湾的,可是今天老太太却坐在自己面前,说明他们家被牵连的很深,以至于滞留大陆,此类精英人士的下场可以参照邵教授的父亲,著名的民主进步人士邵林先生。
老年人喜欢回忆当年,一旦进入状态就停不下,老太太的思维还算清晰,她接着说道:“父亲被革职查办,保密局介入,差点把他枪毙掉,后来他那些政界商界的同学朋友出面找到蒋经国,终于将父亲营救出来,航空署的差使没了,调去了华航,再后来两航在香港起义,父亲参与其中,带领大批两航员工回归新生的共和国,而我也从香港回到上海,继续在圣约翰的学业。”
“是起义的啊……”刘彦直心中愧疚感大减,不过转念一想,谁混得如意还起义啊,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原因。
“解放后,起义人员被限制使用,我父亲本想留在上海,可是组织要把他发配到贵州去,好在他和陈子锟有旧,托关系调到了近江航站降级工作,就这样,我们全家都搬到了近江,父亲躲过了镇反,没躲过反右,57年就自杀了,母亲也跟着去了,好端端一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被下放到农村兽医站工作。”
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千娇百媚的资产阶级大小姐,被下放到兽医站伺候猪牛羊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当年的眼光来看,想想都觉得过瘾,以现在的视角来看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茹站到了刘彦直身旁,低声补充道:“奶奶终生未嫁,在农村工作到八十年代,收养了一个弃婴,就是我,这房子是奶奶一生积蓄所得,为了怕麻烦,才放到我名下,是我昏了头,拿去抵押借款。”
刘彦直全明白了,老人1948年时17岁,那就是1931年出生,到今天已经是87岁垂暮老人,终生未嫁,到头来收养的小孙女又是个白眼狼,把棺材本都赔进去了,临老连栖身的房子都要被人收走,实在是一场悲剧,而自己正是悲剧的始作俑者。
“这件事,我管了。”刘彦直道,“你们放心,没人能逼你们搬走,先这样,我走了。”
刘彦直匆匆离去,老人狐疑问道:“小茹,那个人是记者还是作家?”
冯茹说:“都不是,您怎么这么说?”
老人说:“我刚才想起来了,那个地下党的名字就叫刘彦直,他知道这个名字,肯定查阅了不少历史资料,关心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除了记者,那就是作家了。”
冯茹说:“他不是记者,也不是作家,他不耍笔杆子,耍的是拳头。”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刘彦直有背景,有身手,拿来对付高利贷,寻找安杰,都是极有作用的,她默默将心中其他备胎的名字划掉了,有公安局的,税务局的,拳击运动员,这些人各有长处,但都没有刘彦直合适。
刘彦直不但有前面那些优势,还有一个重要的优点是极具同情心,他听到奶奶的悲惨人生就下决心干预了,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同情一个没出世的婴儿呢?
……
刘彦直决定干预此事,当然不是为了冯茹,他耽误了老人家一辈子,略做补偿而已,安太财团的高级助理还是很有能量的,他首先通过总裁办给安太银行方面做了沟通,让他们暂时不要起诉,然后开始查安杰这个人渣。
查人不是刘彦直的专业,这种小事也不值得动用组织庞大的能力,所以他经雷猛介绍,找到了一家侦探事务所。
私家侦探业务在近江比较发达,雷猛介绍的这一家尤其出名,擅长接最难的活儿,不过找上门去的时候有些失望,事务所在一座破败杂乱的办公楼里,到处都是皮包公司的招牌。